反叛、客体与自我的迷思——《地下室手记》读后感

创建于:发布于:文集:随笔

我的阅读向来比较随缘,当我感到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过小说时,便想找本来看看,凑巧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就读了下去。虽说是小说,形式却和我读过的一般主要由叙事构成的小说不同,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完全是主角「地下室人」的内心独白。在读完这本书后,我感到这种特殊的形式恰好巧妙地体现出一种反叛,这正是作者想要通过文字的内容所表达的,同时又通过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或许是个僭越的错觉——在某个恍惚的瞬间,那些撕心裂肺的文字竟像是从我胸腔里涌出的。当然不是妄比陀氏的如椽巨笔,而是那些在黑暗甬道中跌撞的喘息,意外叩响了相隔百年的回音壁。

那么,不如我也来写点什么吧……但我不打算写篇论文,只是要记录一些碎片,这能算是读后感吗?也许吧。

关于自由与理性

唉,先生们,当事情已经发展到表格和算术的地步,当只有二二得四红极一时的时候,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可言呢?即便没有我的意志,二二也是得四。这也能算自己的意志吗!

如果说可以设计出一种最好的社会制度,人的一切活动都按照所谓「最好的」、「理性的」方式来进行,那这时人还需要有意志吗?如果整个社会都变成一个大公式,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与自由意志又如何存在?毕竟二二永远得四,这是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并非全盘否定理性与科学的价值。「二二得四」的频繁出现,正是在警惕那种将人性简化为可计算、可预测公式的理性主义倾向。理性本身无可厚非,它是认识世界的有力工具;但当理性被绝对化、工具化时,往往会忽略人性中那些复杂、不可预见、甚至略带荒诞的方面。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理性化的社会安排便可能剥夺了人的自主性与创造性,甚至让人沦为一个被冷冰冰的法则所左右的「机器」。

作者在书中多次提到一个「水晶宫」的意象,译者注释这来自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象征着乌托邦,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反乌托邦的,如果不能在这个水晶宫里吐舌头,那不如住到地下室去。我倒不以为关于二二得四、关于水晶宫,必须放在反乌托邦的语境中。可以追问:当社会运转完全依赖理性、客观规律、科学以及预设的制度时,人的自主性和不可预测的活力何去何从?

恰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指出的: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

在一些人对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浅薄的理解里,可能唯心主义就是有神论,唯物主义就是无神论,唯物就是客观的,实证的。这样一来,有趣的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却在对客观、对理性的绝对肯定中被无情的否定了。

水晶宫是精心堆砌的幸福的殿堂,但同时也是自由的坟场。

自我与他者

人似乎生来就能区分自身与外物,小孩子说话想要某个东西,起初是「这个」、「那个」,逐渐地他可以明白「这个」还有专门的名字:「糖果」、「桔子」。人们将具有共性的东西,赋予一个抽象的符号名称,并且能在群体间共享(如果一门语言永远只能有一个人懂,那就也不能称为语言了)。在所有的代词中,有一个特殊的词,那就是「我」,所有人都可以说「我」,但却并不是同一个「我」。

自我的客体化

把区别于「我」的事物,称为「对象」,一般来说意识,就是指关于对象的意识。我们常说主体、客体,主体就是自我了,客体就是被意识的对象了。在这种意识中,意识自身和意识的对象,有着清晰的分界线,眼前的桌子当然不会是「我」,「我」也不是眼前的桌子。但是,意识,也可以把自身作为对象的!譬如说反思,站在他人的角度上,审视自己,这就将自我对象化了。我是意识的主体,但同时被意识的我也是客体。

其实在说主体客体时,已经暗示了,「我」的存在,无法是孤立的存在。「我」总是与世界同在。

他者的凝视

前面说到反思,这是一种主动将自身对象化的行为,但是还存有一种更加普遍的,被动的主体性的丧失,即当他者的目光如探照灯般刺破黑暗时,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早已被钉死在某个符号坐标之上。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书呆子」、「小丑」,在他人的目光中,地下室人感到一种被客体化的恐慌。

萨特曾经讲过一个比喻(我记不真切了,也许不是萨特说的,内容也可能不对):一个男人正站在公寓的门前,通过锁眼偷窥门内的女人;这时他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于是立马蹲下身子假装在系鞋带。通过这种伪装的行为,男人试图在被客体化时掌握主动权,他拥有一种自由,即在他人的目光中,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偷窥者或一个路过的人的自由。

我们的主人公就试图在他人的凝视中,扭转自己的形象,为此他付出了一笔显然超出他收入所能承受水平的费用去参加同学的送别宴会,并且花时间精心打扮自己,只为了获得「敬意」。

“我请求您的友谊,兹维尔科夫,我羞辱了您,但是……” “羞辱?您——您!羞辱了我——我?!您要知道,阁下,您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羞辱不了我!”

对于地下室人来说残忍的是,他渴望得到尊重,但他者的目光只是轻描淡写地扫过,如同扫过空气中的灰尘,连片刻的停留都没有。傲慢的军官忽视他,昔日的同学只当他是个可怜的小丑,故意更改宴会的时间却不通知他;连他自以为的「羞辱」,都完全被无视了。这种「不被看见」比直接的羞辱更具毁灭性,因为这意味着他在社会符号体系中被彻底抹除。地下室人要如何消解这种痛苦呢?

精神自虐

认为我是小丑吗?那我便扮演小丑给你看!在被忽视后,地下室人卖力地表演着,莫名地大笑、冷哼,来回踱步,故意发出声响。这种扮演可以说是一种反抗,即使是小丑,也是我自由的选择,他在试图夺回被凝视的主动权。既然你们要将我客体化,那我就自己完成这个客体化过程!是的,我就是小丑、可怜虫,我是地下室的老鼠,阴暗卑鄙无耻下流。

另一方面,地下室人越是自我贬抑,其实越显出他对崇高的隐秘渴望。这种自我否定恰恰构成了更复杂的肯定:

我故意夸大自己的卑劣,是为了让你们没有资格审判我。

我卑劣,但我有承认自己卑劣的勇气,所以我反比你们更加高尚!有人曾质疑卢梭,认为他的《忏悔录》存在捏造的成分,是为了彰显自己勇于反思忏悔的伟大。

这种精神上的自虐,反而使地下室人得到一种快感。将自身贬低为老鼠,却使他更感到自己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存在着。

丽莎:他者唤起的弥赛亚梦

在聚餐结束后的偶遇(尽管我还有别的词汇来形容,但为了地下室人的体面,还是用偶遇吧)中,地下室人邂逅了丽莎——一个在他眼中既是卑微现实时的对立面,又是他心中那遥不可及的拯救符号。与以往在军官和富有同学面前所承受的冷眼和忽视不同,丽莎的出现为他提供了一次自我重构的契机。那一刻,他不再只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小丑,而仿佛化身为能够给予救赎的弥赛亚,一个试图以英雄般的姿态对抗内心孤独和现实压迫的存在。

在丽莎面前,地下室人展开了截然不同的表演。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自我贬低和被迫的自我否定,而是开始沉溺于那种将自卑转化为拯救力量的幻想之中。他幻想自己能成为她生命中的一束微光,拯救她于堕落与无望之中,同时也借此获得对自我价值的最后确认。

然而,这样的拯救并非来自真实的爱与理解,而更像是地下室人内心深处那种激烈矛盾情感的外化。他在丽莎身上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可以拯救的对象,更是一面镜子,映射出他那充满焦虑、矛盾与破碎自尊的内心世界。丽莎既代表着他追求超越现状的渴望,又暴露了他无力逃脱自我否定命运的悲剧本质。她的温柔、脆弱,和那种从生活深渊中挣扎出来的倔强,令地下室人既为之倾倒,又深陷自我厌弃的恶性循环之中。

可以说,地下室人试图以「弥赛亚」的姿态对抗命运的嘲弄和现实的残酷,却又在这一过程中暴露了他固有的虚无和悲哀。丽莎成为了他最后的救赎幻影,是他用来逃避现实、重新塑造自我形象的唯一依托。然而,这种由幻想而生的英雄梦,终究逃不开那不可调和的宿命:在自我崇高的理想与对卑微本质的无力割舍之间,地下室人的每一次挣扎,都似乎预示着自我毁灭的步伐。

未竟……

EOF
文章有帮助?为我充个
版权声明